新學期伊始,我信守承諾參與迎新。無所事事的姜穀雨主動請纓前來幫忙,老班樂得嘴咧到耳朵根,又讓座又送水,比接待新生更熱情飽滿。他還找姜穀雨合照賤兮兮地發到朋友圈,故意氣尚未回校的何大林同學。我和姜穀雨面面相覷,不禁感嘆有時候男生幼稚起來,真不如三歲小孩。
在這所綜合性大學裡,民族醫藥學屬於極冷門的專業,隔年招生,仍常常招不滿。比起其他大院熱門專業迎新處的火爆場面,我們可謂風景這邊獨冷,連隔壁護理學也接待了好幾位小美女新生,羨慕得老班咬牙切齒,眼睛快冒綠光了。好不容易來了一位,老班激動得就差當場結拜,認人當乾弟弟,兩三下扛起行李,親自送學弟去辦理註冊手續,剩我和姜穀雨坐鎮生意冷清的迎新處。
姜穀雨手搭涼棚,張望熙攘人群:「哎,你說易子策今天會不會來?」
「不可能,他最不愛湊熱鬧。」翻開書,我頭也不抬地道。今年依然沒能摘掉「萬年老二」的帽子,又聽老班說易子策評價我天資不足,考不到第一無論如何我也咽不下這口氣。
「我看花眼了嗎……不對不對,就是他!他、他、他旁邊女生是誰?!這麼快就有女朋友啦!你、你、你快看啊!」
咋咋呼呼這一喊,包括我在內,附近所有的人都動作一致,好奇不已地抻長脖子,往她手指的方向打望。管她議論的是誰,看一眼再說。
姜穀雨的確沒眼花,易子策正推著拉杆箱朝新生報到點走來,身旁也的確跟了個背書包的可愛女生,蹦蹦跳跳,興奮得左顧右盼。兩人均相貌出眾,一動一靜又更引人注目。那小女生瞧著眼熟,我回想片刻,記起她是老爺子的外孫女,好像叫沛沛。
他們意外登場,姜穀雨如臨大敵,坐立難安。一會兒站起來怨自己太拿情敵當回事,一會兒又坐下補妝裝起若無其事。反反覆復她不累,我都替她累了。
拉姜穀雨坐穩當,我說:「你不用緊張。那女孩我認識,沛沛,和易半仙是遠房親戚。易半仙估計送她來報到。」
「你不懂,近水樓台先得月,遠房親戚才容易得手呢。」以化妝鏡為掩護,姜穀雨斜眼偷瞄著逐漸走近的易子策,喋喋不休起來,「她該不會就是易子策暗戀的人吧?從小看著她長大,以前念在她年紀小一直沒表白。現在長大成人,又考進一個學校,他終於如願以償……天哪,簡直就是你和廖繁木的圓滿版啊!」
故事編得不錯,就是沒一句靠譜,我不得不繼續解釋:「你編反了,實際情況是沛沛暗戀易半仙,在社區醫院表白被拒後淚奔,我也在場。再跟你透露個信息,我記得當時沛沛說,那是她第五次表白,再失敗她就不活了。」
「我看小姑娘活得挺好。」姜穀雨嘴下不留情,已然將她視為頭號情敵,「來啦來啦,你別說話,讓我親自會會她。」
姜穀雨的女王范兒說來就來,見她這架勢,我偃旗息鼓,把猶豫幾天沒能說出口的話又憋回肚子里。
許久不見沛沛還記得我,遠遠便朝我揮手示意,像只靈活的小兔子一路興沖沖地小跑而來。
「靈均姐姐,你好呀,我們又見面了。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和子策哥哥的直屬學妹,跟著你們混啦!」
「你好你好,恭喜你……」
「混,小妹妹你當讀大學是組隊玩遊戲,可以隨便帶著小白打副本練級呢?」我話沒說完,姜穀雨橫來一眼,笑眯眯地用開玩笑的語氣,先給了沛沛記下馬威。
沛沛一愣,睜著懵懂的大眼睛,問:「你是誰?」
姜穀雨笑道:「你現在可以叫我穀雨姐姐,過不了多久,就可以改口叫嫂子了。」
「嫂子?」沛沛不解,晶亮的眼珠滴溜轉兩圈,又驚又喜地蹦了下,「你是我小五哥新交的女朋友啊!這世界太小了!你長得真漂亮,難怪他捨不得帶出來見我們。」
哦,小五談戀愛了。
也許因為身旁有最疼愛的孫子陪伴,身心舒暢,老爺子病情大有好轉,又重回社區醫院同道長下棋,卻再沒提過讓我和小五見面,陪他中秋節。如今小五戀愛,老爺子心愿了卻,可能以後也不會提了。雖然不能和耳聞已久的小五見面,有點兒惋惜,但我不遺憾,因為我們各自安好,都找到了喜歡的那個人。
想到這裡,我不禁莞爾,不經意間目光與幾步之遙的易子策的視線交匯。聰明如他,大概已嗅到火藥味,早早置身事外站得遠遠的,隔岸觀火。心頭懸著個未解的鈴鐺,未免它叮噹作響擾亂心神,我假裝沒看見,從容收回視線。
「小五……」莫名其妙的姜穀雨湊近我,壓低聲問,「是那位老爺子的孫子嗎?」得到我肯定答覆後,她恢復鎮定,再度綻放明艷的笑容,不慌不忙地指去那邊的易子策,對沛沛道,「小妹妹,你弄錯了,我是你子策哥哥的未來女友。」
姜穀雨氣勢逼人,小姑娘的眼睛頓時蒙上層水霧,倒也沒被嚇跑,回頭望望易子策,又看回姜穀雨。
「不可能!子策哥哥已經有喜歡的人了。」
「誰啊?」
「我偏不告訴你!」
沛沛負氣甩頭走掉,故意當著姜穀雨的面和易子策親密交談,說話間還對姜穀雨指指點點,如受盡委屈急於告狀伸冤申冤一般。易子策保持著慣有的冷淡,靜靜聆聽不為所動,只是目光一直注視著我們這裡。察覺到他似乎是在看我,我轉頭迴避,告訴快坐不住的姜穀雨,沛沛是故意那麼說的,不一定真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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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王靈均,她不知道,你是不是知道點兒什麼?」等他們走遠,一向敏銳的姜穀雨目光如炬地打量起我,「你幫我打聽過了吧,易子策暗戀的人該不會是……你?行啦,不用說了,你的臉已經出賣了你的心。」
我現在不知道是該捂臉還是捂心口,該點頭還是搖頭,只後悔沒早告訴她,弱弱地問:「我想解釋一下,你要聽嗎?」
「當然要聽!」這時有新生來報到,姜穀雨不耐煩地甩給他一張新生指南,把民族醫藥學迎新處的牌子往桌上一扣,對我道,「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。」
捧著開恩大赦一樣的八個字,我把那天老班那天對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,連標點符號都不帶錯的。
姜穀雨蹙眉咀嚼片刻後,面色既沒變差也沒變好:「你對他有感覺嗎?」
「沒有呀。」我忙搖頭,半點兒不敢敷衍,「坦白說,因為我們總一起去跟診,我自己覺得關係比普通同學好一些。我拿他當朋友,我也一直以為他拿我當愚昧凡人。」
「樂川知道嗎?」她又問。
「知道,他那天也在。我和他商量過要告訴你,怪我磨磨蹭蹭好幾天拖到現在。」想起剛才易子策看我的眼神,我越發難安,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姜穀雨,我覺得好像是真的。以後我還是躲著他點兒比較好。」
「瞧你那點兒出息!」
頃刻間,又有新生近前四顧張望,姜穀雨不再搭理我,翻起牌子熱情招手,一改先前惡劣態度,笑容可掬地解答起各種問題。新生父母連連道謝,像託付終身似的,請姜穀雨對孩子多關照、多幫助。她乾脆道好,又揮著手目送一家三口走遠。
姜穀雨轉變如此之快,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我瞠目結舌,一時失語。
「你以為我會跟你生氣?」她嫣然一笑,轉身面對我,「他有喜歡的人也是好事,證明不像你說的那樣沒有七情六慾,我還有希望。而且比起他喜歡其他人,我倒寧願他喜歡你,因為你不會騙我。你既然對他沒感覺,我也就不必為了友情,放棄愛情了。」
我難以置信地以為自己理解有誤,反覆確認直至姜穀雨不耐煩。心裡五味雜陳,我發自肺腑地對她說:「你別喜歡易半仙了,他配不上你。」
「喜歡就喜歡,誰會考慮配不配。我還覺得你配不上樂川呢。」她滿臉不在乎,忽地拍案而起,「不行,好不容易今天見著面,我得去找他。」
我喊也喊不住雷厲風行的姜穀雨,她走得急急忙忙,視而不見送完學弟回來的老班面對面的熱絡笑容。熱臉貼了冷屁股,老班尷尬地抽抽嘴角坐下來,說他剛才也遇見了易子策。我輕嗯一聲繼續看書,他敲響桌面又引我注意,問:「想不想知道易子策為什麼會來學校?」
看老班故弄玄虛的表情,也知道原因不簡單,我想了想指著自己道:「你應該會說是因為我吧。」
「聰明!我昨天給他打電話說你要迎新,問他來不來幫忙。他說不來,今兒還不是打著幌子來了。」他也不問我想不想看,翻出通話記錄杵到我眼皮子底下,自言自語般念叨開,「我又想起了個事。守夜那晚上吃飯,我說在門口遇到你和你男朋友之後,他就悶悶不樂,一句話不講。看樣子他喜歡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為什麼不早告訴你呢?怕被拒絕?」
老班一聲嘆息,探究地看向我,再嘆息一聲:「對著你,他不至於沒自信吧。」
「你扯遠了。」話是沒錯,但多少有點兒傷自尊,我懇請道,「老班,我請你以後別再去試探易半仙。我閨密正在追求他,我也有男朋友了,不管是真是假,我跟他肯定不可能。」
「你們關係真夠亂的。那句話果然沒錯,『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』。」隔壁護理學迎新處又來了位美女新生,老班巴巴望著,又唏噓又羨慕,「護理學這屆新生美女真多!為什麼我當初會嫌專業名太娘沒報呢,一無知成千古恨哪!別人天天和美女一起上課,我這學期只能天天對著大體老師。完了,我會不會嚇尿褲……」
一不小心吐露心聲,估計老班也意識到這話有損男性的尊嚴,及時剎住話音,話鋒一轉對我說:「王靈均同學,記得有好姑娘第一個介紹給我。」
論好姑娘我當即想到姜穀雨漢服社的姑娘們,於是力邀老班參與為招新特意舉辦的中醫學講座。他聽得興緻高漲,我們一拍即合,就講座內容展開熱烈討論。聊得正起勁,有人來到面前,我一抬頭,愣住了。
「你今天不是家裡有事,怎麼來了?」仰視著樂川逆光的笑臉,我奇怪地問。
「我的事就是送家裡的新生來報到。」他和老班打聲招呼遞去瓶礦泉水,又遞給我一瓶,見沒地方坐,乾脆和我擠在一起,「你們的迎新處也太寒酸了!來來來,我當吉祥物幫你們熱熱場。」
我不屑:「我們專業一向走曲高和寡路線,你就算當贈品,也熱鬧不起來。對吧,老班?」
老班頻頻點頭:「對對。」
話剛說完瞬間被打臉,還真有兩個新生結伴來問路,順便又問樂川哪個專業。樂川手往桌上牌子一指,張口就說自己學民族醫藥學,歡迎她們來蹭課,班裡男生個個都比他長得帥,把兩個小女生逗得咯咯直笑,爭著搶著要轉專業。緊接著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問路的女生,均直接忽視我和老班,找樂川問東問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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場面一熱,老班先喜後憂,低聲問我,他這麼受歡迎,你不吃醋嗎。我但笑不答,只有我知道樂川從坐下來就一直牽著我的手。也只有我才知道以前自己的愛有多卑微、壓抑、沉重、扭曲,現在就有多渴望光明的、美好的、輕盈的、自由的愛情。樂川給我最大限度的包容,我便還他最大限度的信任,不去追問他以往的情史,不要求他只看得見我,只對我笑,只對我好。
我想,對愛你的人最大的信任,就是不恃寵而驕地試圖改變他。
上午的迎新高峰逐漸退去,姜穀雨一去不返微信通知我不用等了,她要和易子策好好談一談。樂川接個電話回來,邀老班一起吃飯。老班很有眼力見地婉拒,推薦我們去西門外新開的泰迪熊主題餐廳,很適合情侶約會。
隔著擺滿各式泰迪熊玩偶的落地窗,我一眼看見裡面同桌而坐的姜穀雨和易子策,一個說一個聽,均神情鄭重。沛沛也在,摟著個玩偶獨坐不遠處,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,似乎正為偷聽無果而著急,氣鼓鼓地一下下揪起玩偶毛茸茸的耳朵。
裡面形勢錯綜複雜,我沒有久留,馬不停蹄地拉著樂川轉移陣地。中午時段,校內校外的餐廳人滿為患,隨處可見老老少少全家出動領著孩子吃香喝辣的熱鬧場景。下午仍要迎新不能走遠,我們只好排了近半個小時的隊,打包漢堡薯條坐進他的車裡解決午飯。
樂川順手打開音響,《Somewhere Only We Know》一遍又一遍循環播放,略顯哀傷的旋律縈繞在狹小的車廂內。我從沒仔細聽過這首歌,英文水平有限也不足以理解歌詞的含義。只是那天早上有感而發,覺得歌名特別貼合那座意義非凡的南方小鎮。
我手捏半個漢堡,不自覺地開口:「我第一次知道這首歌,是在看徐靜蕾的電影《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》的時候,廖繁木告訴我電影名取自同名歌曲。我其實沒多喜歡看電影,可總會在每周二晚上去主教學樓前看露天電影,期待和廖繁木偶遇,能聊上兩句話。」
運氣好時廖繁木會陪著我看完整部電影,九十分鐘的時間裡不說一句話,我都在分心偷偷痴迷他的側顏,錯過所有影片的內容。廖繁木問我好不好看,我說好看,傻傻地暗自竊喜——他問的是電影,我的答案是他。
十年里,我記憶中幾乎全部的小甜蜜和小快樂,都來自這樣錯位的、狡黠的細節,自娛自樂又甘之如飴地深陷其中,可笑又可悲。
「你呢?」輕咬一口漢堡,我笑著問樂川,「你是怎麼知道這首歌的,是我那天給你發了鏈接,才第一次聽嗎?」
他伸手揩去我嘴角的沙拉醬,遞來果汁。
「我第一次聽也是因為一部電影,《他沒那麼喜歡你》的插曲。電影一般,我只記住了這首歌,記住了一句歌詞『Somewhere Only We Know』。」關閉音樂,他側身與我面對面,眸子中閃爍著喜悅而熱烈的光彩,「我也是受這首歌的啟發才找到靈川縣,找到我們天註定在一起的證據。所以那天打開你發給我的鏈接,一聽到這首歌的前奏,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。」
「有多開心?」我也跟著會心地笑,想也不想便問,「恨不得馬上娶我嗎?」
「可以啊!」
樂川一雙丹鳳眼更加明亮如璀璨星辰,急匆匆地左翻右找,居然摸出一粒銀燦燦的螺母,二話不說拽過我的左手,套在中指上。不大不小正合適,他托起我的手看了又看,開心滿足的樣子,就像個小男孩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玩具,愛不釋手地守著它,不願挪開視線。
「小靈子,中秋節跟我回家,我們一起過好嗎?」樂川輕輕吻了吻我指間的「戒指」,問。
我沒有一絲猶豫,用力點頭,鑽進他的懷中。
我們不說話,只安靜相擁,感受對方的溫度,對方的氣息,就很好,很心安。
午後秋日驕陽依舊明媚,像為了烘托紛紛攘攘的校園氣氛般,熱情似火。一張張新鮮又充滿朝氣的年輕面孔從眼前經過,其中不乏水嫩嫩的小鮮肉,樂川和老班長吁短嘆直呼老了老了,長江後浪推前浪。老班更甚,見有成雙成對的新生前來報到,那憤憤的小眼神,心底定是波濤洶湧,想把人拍死在沙灘上。不過樂川和他進行了一番男人間的談話之後,他便豁然開朗,開始對樂川稱兄道弟,還改口喊我弟媳。內蒙漢子的豪爽勁兒一上頭,說什麼也要請我們吃晚飯,大碗喝酒。
我真佩服樂川,好像和誰都能打成一片。盛情難卻,答應了老班我才想起來問,明明是來送家裡新生,他怎麼不管不顧,還有空陪我迎新。樂川笑說人家小姑娘有人陪,只拿他當司機,完成任務就該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。收拾東西準備撤,老班湊過來提醒我叫上姜穀雨。給姜穀雨打電話,她情緒低落一口回絕,後又發微信要地址,姍姍來遲,還未落座,招手先點了一紮冰啤。
有酒有肉,有人對飲,一個女中豪傑,一個草原莽漢,推杯換盞幾番下來,都添了幾分醉意。老班對著樂川大倒苦水,學醫苦啊,交不到女朋友苦啊,班級工作不好做苦啊……就這麼幾句來來回回地倒騰。姜穀雨則抱著我連連喊累,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累啊,我愛的人愛別人累啊,前男友的現女友約前女友談判累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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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頓飯吃了近三個小時,酒醺耳熱的兩個人死活不肯原地解散,各回各家,非拉著我和樂川找個地兒再聊三百回。兩個男生勾肩搭背走在前面,我和姜穀雨手挽手跟在後面。樂川回頭沖我悲涼一笑,我也回他個無奈笑容。世界上最遠的距離,不是生與死、天與海的距離,是你站在我面前,我卻要對另一個人說,我愛你。
姜穀雨掰過我的臉,不厭其煩地問:「王靈均,說,你最愛的人是誰?」
「你。」我張口便道。
「騙人!你以前最愛的人是廖繁木,現在最愛的人是他!」姜穀雨抬手往前一指,控訴般大聲道,「別以為我喝醉了眼花,說,你們剛剛是不是在眉來眼去,暗送秋波?」
不僅姜穀雨眼不花,酒喝得更多的老班耳朵也不背,沒等我說話,他先回頭口齒不清地搶白:「送……送了,埋單的時候老闆娘是、是說抹零再要送兩聽飲料,我說,說不行!不,不抹零,湊整!飲料單算!」
姜穀雨立刻用四個字概括出了我的心聲——人傻錢多!她又嚷嚷口渴,老班這個時候還不忘獻殷勤,晃晃悠悠要去買水,被樂川硬阻攔下來。一聽樂川說他去,老班把自己往道旁草坪里一扔,倒頭就睡,鼾聲大作。儘管時間不算晚,校園裡人來人往也安全,樂川仍反覆交代有情況給他打電話,才小跑著去買水。
守著睡得不省人事的老班,我和姜穀雨坐到馬路牙子邊。她伏在我的肩頭,仰望浩渺蒼穹似乎入了神。
吃飯時聽她滿腹牢騷,我早已心生疑惑:「你說現女友約前女友談判是什麼意思?」
「杜爾歐的初戀女友唄,都重歸於好了還不放心,非要逼他約所有前女友挨個見面,談一談。」姜穀雨踢掉高跟鞋,揉著腳脖子,罵道,「談個屁啊!沒事找事,有病吧,我才不會陪她一起作死。」說完手機響了,她掃一眼便掛掉,漫不經心地說,「忘了告訴你,杜爾歐找我複合。」
我聽了有點蒙了:「有點兒亂,你幫我捋一捋。」
「杜爾歐說他女朋友變了,仗著為他忍辱負重複讀兩年,就認為杜爾歐虧欠她,要求他對她言聽計從,予取予求。杜爾歐受不了,覺得自己像在贖罪的犯人。他說要狠下心提分手,問我能不能再給他個機會。分還沒分就急著要複合,我腦子被驢踢……」
姜穀雨話到一半,老班詐屍似的猛然彈坐而起,嘴裡念念有詞:「驢蹄草別名馬蹄葉,立金花。性涼味苦,清熱利濕,解毒。用於中暑,尿路感染;外用治燒燙傷,毒蛇咬傷。」
說完,他繼續躺平呼呼大睡。
姜穀雨看得眼睛發直,酒醒大半,驚恐地問:「你們學中醫的都這德行嗎,像練功走火入魔一樣。」
「也有天賦異稟不用練的奇人,比如易半仙。」話到此處,我連帶如實上報中午見過他們,謹慎發問,「你們聊得怎麼樣?」
姜穀雨給了我個心照不宣的眼神:「我沒問他暗戀的人是不是你,反正他承不承認,我都不會改變主意。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,我姜穀雨一旦下定決心做的事,絕不會輕易放棄。你猜結果怎麼著?」想說結果易子策試圖用佛經教化她放下兒女私情,見姜穀雨咯咯笑了,我又否定掉自己的推測,搖頭說猜不到。
「結果何梓沛,就是那個沛沛也跑過來說要繼續追求易子策,還說和我比賽。」姜穀雨笑得眼泛淚花,臉頰蹭著我的胳膊連同笑容一併抹去,「我答應了,三個月內誰追到算誰的,追不到一起放棄。靈均,我是不是越活越倒回去,竟然會和個小女孩比賽追男生?」
「你也不大啊!」我本就不太會安慰人,再加上有心結,縱有千言萬語也拙於出口,唇縫間低低吐出三個字,「對不起。」
姜穀雨推了我一下:「說什麼呢,你有什麼好對不起我的。與其說對不起,你不如安安心心和樂川談戀愛,把廖繁木徹底……我去,說什麼來什麼嘿……」
她盯著我身後大眼不眨,我回頭一看,果然是廖繁木,正朝我們走過來。
也許我們此刻的陣型特別像「醉漢趁夜欲行不軌,兩少女合力將其制伏」的社會新聞現場,廖繁木來至近前,便關切地追問出了什麼事。姜穀雨化繁為簡,抬手一指睡得正香的老班,說是她男朋友。詐過一回屍的老班故技重施,挺起身板就問真的假的?姜穀雨冷眸圓瞪,舉起猶如兇器的高跟鞋,他翻個白眼又倒回去鼾鳴如雷。
情況一喜劇,我和廖繁木相視而笑,請他不用擔心,他點點頭卻沒有走,似乎有話對我說。起身和廖繁木走到離姜穀雨他們不遠的長椅邊,我沒有坐下,用身體言語請他長話短說,樂川隨時會回來。
他也站著,面帶笑意:「小均,謝謝你。」
自那晚一別,我們再沒見過面。借著路燈我看向廖繁木,他清瘦了些,談不上氣色有多好,只是不再頹靡。還是會心疼,我騙不了自己,但僅止於心疼,並沒有走過去抱一抱他的衝動。曾經撲火的蛾子也許飛遠了,再不會潛入心底蟄伏待出。
「你和姐姐……」
「問題還存在。」他聳聳肩接過話,「我會照你說的做,等她回來。小均,你的確長大了,謝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打了腹稿想問有什麼需要幫忙,躊躇片刻終是隻字未言,我朝廖繁木微笑,「等姐姐回來,相信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。」
「嗯,一定。」他點點頭,稍作停頓後說,「中秋節記得給叔叔阿姨打個電話。有些事,並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廖繁木巧妙地點到為止,我聽出他話中的深意,暗淡了笑容,沉默以對。
秘密在心底深埋太久,已變成一種隱疾,寧願自己繼續痛著憋屈著,也不准它癒合。我無法理解,也無法原諒我的父母,卻並不再如兒時般怨恨他們,我不原諒只是為了自己不快樂的童年,那個不斷賣力討好又一次次被忽視的童年,那個面目猙獰而扭曲的童年……如此想來,我不原諒的可能不是他們,而是我自己。